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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要的边界
这两年，很多人觉得自己被迫经历了很多次的重大抉择，到底是支持封控、还是支持共存？到底是该打疫苗、还是不打？疫苗到底是选灭活还是 mRNA？如今，社会正在逐步恢复出行，大家又遇到了新的难题：该不该回办公室？送不送小孩回学校？回家后该不该全身消毒？
好像这里每一个选择都会让自己的人生发生什么重大转折一样，其实都想多了，这些事情根本就不重要。
人活着总是会经历各种大大小小的流行病，这是人类一代一代强化免疫力和生存能力的必要步骤，一直没有被感染的也不用太失望，这个月感染和下个月感染也没有太大差别，只要不是埃博拉病毒这种级别的，在战略上你真的不用担心这些细节；而战术上，你要充分信任科学界和医学界的整体智慧，正是他们推动了人类寿命和生存品质的不断提高，你我作为普通人，只需要遵循这些专业人士的共识和建议即可。
至于坊间传闻的新冠是否为美国研发的生物武器？我显然没有答案。的确有很多人靠着炒作这个话题赚得盆满钵满，但目前一个实锤的证据都拿不出来。我只想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：那个国家聚集了全世界最有权、最有钱、最聪明的一帮人，他们明知道学校是最大的病毒培养皿，依然把孩子送去学校接受感染、还把病毒带回家感染全家人好几轮。你可以说这些人道德败坏、尔虞我诈，但你觉得他们会弱智到为了干掉中国的外贸工厂而弄死自己全家么？
哦，他们有封闭的豪宅和特供的农场是吧，那他们的保安、司机和厨子呢？还有清洁工、农场工人、泳池维护员、网球教练、马术老师呢？供养一个奢华的家族需要很多人的持续服务，而这些服务人员又有自己的家人、孩子和社交圈，这么一圈密接下来至少几千人，如何把这些人全部永远锁在里面与世隔绝呢？
虽然说时代的一粒灰，落在自己身上就是一座山，但如果回顾历史就会发现，每当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，如果你无法离开你所在的地理位置，那么决定你命运的主要是基因和运气，惊慌失措地瞎折腾并没有什么卵用，比如这两天一堆人因为乱吃各种“预防新冠”的药而导致肝损伤送急诊的。当你还有自由的时候，珍惜跟家人在一起的每一天、坚持锻炼、努力赚钱，五年之后往回看现在，不过都是鸡毛蒜皮的琐事而已。
随着管控的逐步放开，有人兴高采烈地说中国马上就要恢复正常了。看到“正常”这个词，我不得不思绪万千，因为我跟他的定义可能有天壤之别。对于有些人而言，比如我爸，只要能吃饱饭、能光明正大的进出自家大门就是正常了；而对于另外一些人而言，即使在新冠之前，中国就从来没有正常过，在新冠之后的很多年，也看不到多少正常的希望。
从我记事开始，我就觉得家乡很不正常，比如每逢过年，我都要被迫去跟一群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们尬聊，对面同样尴尬的小孩子们，每一次我都想不起来他们的名字叫什么，还得生硬地表演着唱歌和背诗，大人们告诉我一家人就得这么走动，而我无法认同我的家庭边界被扩大到一群连名字都叫不上的人身上。
后来去北京读书，发现城市里也不正常，每次过人行横道我都要经历一次生死博弈，因为右转的车子会以一种“我让你就是孙子”的气势冲过来，又会刚好在即将撞到我膝盖的前一秒紧急刹车；这种高智商的博弈，我相信中国司机们每天在变道的时候都会反复经历，可惜我没有你们那么淡定。每次幸存之后，我都会悲观地认为这种不靠谱的运气总有一天会被耗尽的，除非法律可以明确定义每一种路况下的行车边界。
再后来就开始创业了，不正常的事就更多了，简直是劈头盖脸地追着我跑。因为职业关系，上境外网站对我来说就如同呼吸一样必不可少；因为墙的存在，那些全世界都能触手可及的合法信息，中国人却要付出额外的成本，甚至冒着违法的风险。此外还有一个不断增加但从不公开的敏感词列表，真的是浑身上下布满G点，稍有不慎就会让它高潮得嗷嗷乱咬。这方面的案例我经历太多了，总之就是变着体位骚扰你，次次不重样。但是，无论多么变态，你都无法申诉和反抗，因为有关部门并不存在。明明这些人的职责是为国民提供便捷的信息连通，但他们成天在研究如何干扰和阻断信息，想干谁就干谁，连很多纯粹的技术研究型网站都给干掉了，而且完全不需要任何流程和公示，也不接受问询，这已完全越过了正常的权力边界。
上面提到的这些不正常症状，其实都起源于同一个病根：中国社会一直没有建立起“边界”的概念。不仅仅是家庭内部普遍没有个人边界，整个社会的众多结构单元也都缺乏基本的边界意识。
什么是边界？最原始的边界含义就是六个字：你是你，我是我。
扩展一些说，边界意味着私人财产外层的保护壳：这个东西如果是我的，那就是我的，未经允许你连触碰都不可以；
边界也意味着每一个人应该享有的基本防御：我把房间的门关上之后，你想要进来就得先获得我的许可，如果我想要安静，那么你连我的门都不可以敲，只要我没有影响别人，我在自己家里关起门来做什么跟你一点毛关系都没有；
边界也意味着为每一次授权设置严格的限制：当我付费请你来安装电视机的时候，你的权力范围仅限于此，我没让你来规定我只能看哪些频道，也没让你把泳装女郎的胸部打上马赛克，更没让你突然大喊“为保护全民视力”就把我家电视机给砸了。
两个国家之间需要边境线，超越边境就意味着侵犯，人与人之间也一样如此。
这个道理很简单，如果我用英文去写这个话题会被人笑死。但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，在中国社会里的存在感几乎为零。
大部分普通人，在日常生活中就已经很习惯入侵别人的私人空间，而且并不感到唐突。如果碰巧获得了一些权力，就会自动升级成大家长的身份，开始关怀起子民们私人生活每个细节了，比如你的手机里该装什么软件呀，哪些书籍文章对你的脑子有害呀，什么情况下出境属于非必要呀，也会突然为了你好把你刚穿的和服给扒下来，或者让你喜欢的某个艺人的某个作品完全消失而不说任何原因，等等。
至于我们为什么会发展出这种没有边界的文化，我相信一定跟气候、环境、粮食、战争等方面的生存因素有关，正如同寒冷的冰原时代造就了我们独特的骨架特征一样，也许在当时是生存下来的必要手段；此外，在经济发展的初始阶段，随意越界意味着灵活调配资源，运气好的话的确有助于经济发展。
即使是现在，依然有很多人很享受这种自己的边界被入侵的感觉：他们一旦离开了集体就没有安全感，他们非常欢迎各种权力有事没事就破门进来嘘寒问暖，他们不喜欢相忘于江湖，就喜欢整天口水横流、相濡以沫、感人至深。他们不认为这是入侵，而是来自大家庭的“关怀”。
然而，大家一定要记住，还有另外一些人，他们喜欢独立的生活，专注于自己喜欢的事；他们对别人的生活细节毫无兴趣，也非常厌恶被别人打探；他们的家很小，有限的爱只能献给少数几个人；他们不想要到处给人送温暖，也不想要莫名其妙的人过来送关怀。对他们而言，安全的边界是生活的最低配置，而一个不尊重边界的社会，就意味着无处不在的噪音、干扰和侵犯，如同光着身子在布满荆棘的丛林里艰难爬行。
回顾疫情期间传播的各种离奇故事，总是能激发出一些针砭时事的网文，但看来看去都是隔靴搔痒：要么责怪基层执行者素质低下，要么批评上面的官员能力不行，要么暗示我们的体制不够先进。就是没人去思考为什么荒唐之事特别喜欢在中国发生？为什么平日相濡以沫的人会突然转身变成恶棍？
真的不是因为他们坏，只是因为他们从小就习惯了没有边界的行为模式。你是中国人，他也是中国人，所以他等于你，你等于他；你家的土地属于国家，巧了，他家的土地也属于国家，所以你家和他家都属于同一家，你们就是一家人，他站到你身边，只要挤一挤就能组成双头连体巨婴，共享你的血液和财产；他要是打了你，那是因为家长的命令高于一切、而你挡着他执行命令了，何况，被自己人打一顿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，风水轮流转，大不了下次你踢门进来打我呗，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。
如果你说他们只是蠢而已，我也不同意。你看中国的互联网行业，聪明人云集了吧，但是这个行业对边界的破坏更加离谱、且更加高效。除了那个神秘的有关部门以外，互联网各大厂家也都在通往地狱的路上加速狂奔。比如有很长一段时间，某信不允许你给好友发送支付宝的链接，也不允许你分享网易云的音乐，这明显就是那个砸电视机的安装工了：我授权你给我发消息，而你拿了我的消息就把它毁了？但是另一方面，这些大厂本身又是受害者，比如为了应付有关部门的各种越权要求，他们需要开发自我审查方面的全套功能，还被迫养了成千上万的审核人员24小时待命。一边受害，一边用同样的方式加害别人，且不会精神分裂，这样的自控力是如何培养出来的？
相信我，并不是管理人员品德败坏，只是因为他们大部分也没有得到过边界概念的启蒙教育。他们的私人空间习惯了每天都被各方侵入，半夜两点接到上司微信都得立即爬起来上班，没有边界就是他们生命中的牛顿第一定律。毁掉你的消息算什么事，只要给了他文件夹权限，还能实时扫描和毁掉你手机里的有害照片呢。边界？什么边界？文艺片看多了吧，快醒醒。
因为缺乏边界概念，各政府部门之间也在互相入侵、践踏各自的利益领域，连法律也成为了一个糊里糊涂的形式主义。法律本身是立法、司法和执法机构的事，在现代国家，法律和权力都是非常严肃且严格的边界，但是在中国，一个基层小官就能随意藐视甚至改造法律，我依然还记得那个江西地方官对着记者镜头大笑“你跟我谈法律？哈哈哈哈”的轻松眼神，毫无违和感。堵塞消防通道这种小事，根本就排不上名次，即便是所谓的根本大法也都只是拿来忽悠老外的，不信你自己去读一下。无论出什么事，只需要一句“这是为了大家好”就完美避开所有的法律后果。
所以，我经常跟我的家人说：现在已经2022年了，火星上都要造人类基地了，地球上的第二强国却连一条像样的法律还没有。虽然法律书店里看起来堆的满满的，但在执行层面，法律和行政之间边界模糊，而行政和领导的眼色之间也是边界模糊，所以，四舍五入之后，法律约等于领导的眼色。十九大提出了“到2035年基本建成法治国家、法治政府、法治社会”，可见高层们也同意，现在我们连“基本”的法治都没有。可是，距离 2035 年也不过 12 年了，那些从小就没有自己边界的孩子，长大后怎么会自动出现边界意识呢？当了领导后怎么会开始尊重每个人的边界呢？而没有长期的边界意识启蒙，整个社会又怎么能理解法治的内涵呢？这是一个死循环，短期内无解。
从事过计算机系统设计的人，大都清楚程序的隔离和边界有多么重要。如果边界模糊，就意味一旦系统出现问题，就无法精确定位到出错的代码，排查和纠错过程会非常困难；同时，这个问题会随着代码规模的增大而指数级恶化，未来的维护和拓展要么寸步难行，要么每一次改动都会付出极大的代价，甚至不得不推倒重来。
这种隔离和边界的设计原则，不仅仅适用于计算机，也适用于几乎所有复杂的系统，因此大部分现代国家的构造也是如此：不同的社会单元，精确定义各自的职责范围，通过法律这个标准协议进行分工协作，而且要有翔实的文档来记录每一次变动。如果某个单元出了问题，不要紧，只要把错误控制在这个单元的边界之内，就可以做针对性的修补。但越界是绝对不允许的，越界首先是低效的设计，此外还会把混乱和冲突波及到其它社会单元，让审计和修补的成本无限提高。
无边界的模式，除了给整个系统的安全稳定带来巨大风险以外，对于那些直接享受到越界福利的大家长们，也一样存在等量甚至超量的代价：当家长可是要给全家人兜底的呀。本来一个跟你平等的陌生人，自力更生挺好的，你非要把他拉过来说“我是你家长了，以后要忠于我们家”，好，他往地上一躺，以后的吃喝拉撒就全找你了，到头来你会发现家里面供养了一堆巨婴，天天对着手机刷短视频，真的可能会把你搞破产；再后来，他们发现说话时总会碰到几个字让你听着不舒服，遭来一顿打，于是，也懒得说话了，语言能力也逐步退化到了只会用首字母缩写，于是一种全新的语言出现了，比如“jt wf bhc”表示“今天午饭不好吃”，不用则废，汉字也淘汰了，汉族也可以改名叫字母族了。
面对同样的一个问题，在边界清晰的国家里，官员们只需要按照法律，如实向国民告知信息，并按照业内专家们的集体共识和建议来制定政策即可，专家们也只需按照法律，提供”to the best of my knowledge”的专业信息即可，即使最后出事了，官员和专家们都不会有责任，因为工作程序无可挑剔，结果无论好坏都属于不可抗力，如果工作程序上有不足之处，那就集体讨论修补程序，以后就按照修补后的程序来工作。但是，在不尊重边界的地方，每个环节的责任人就是糊里糊涂的，决策流程也主要靠上窜下跳看谁嗓门最大，而最懂情况的专业人士往往因为喜欢安静就被无视了。比如水管爆了明明应该找水管工来修，却非要拿个大喇叭定性为这是一场自来水厂的偷袭战，组织所有人去干掉自来水厂，声势要浩大，人心要激动，不惜一切代价去取得这场狙击战的全面胜利，结果家里被水淹了都没人注意到。群殴了很久，邪恶的自来水厂终于被摧毁了，大家遍体鳞伤地回家之后，发信再也喝不上自来水了。当初可是你说的已经为胜利指明了方向的，现在看起来不像胜利的样子，看你怎么给我兜底吧。
在中国社会的这种大家族管理模式下，很多人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，甚至往往还非常得意：“你看我们国家多好，敢为所有老百姓兜底，那些欧美发达国家根本就不管人民的死活”。我想说的是，如果是看起来特别划算的交易，你一定要考虑背后隐藏的成本：家长承担了为你兜底一切的义务，也就意味着你们之间的边界也被打破，从今天开始，他的还是他的，你的也是他的，家长可以根据需要随意支配你的身体和灵魂，比如家长可以为了你好查你手机，撕你日记，逼你分手，为了你好送你去电击、打断你的腿，或者为了保护你而堵上你的消防通道、丢掉你的蔬菜盒、焊上你的单元门。这有什么，我都给你兜底了，你还叽叽歪歪？
这样的交易，也许你觉得很划算，但欧美国家的大部分人宁可病死也不会同意，这就是底线思维，也是人家为什么老早就能变成“发达国家”的原因之一。
作为一个对边界特别敏感的人，我在中国经历的文化冲击真的是又强烈又持久。导致我现在的内心已经跟站街女的下体一样，对于中国社会新闻的各种撩骚刺激已经毫无波澜了。那些不断刷新网民下限的事件，在我眼里都是翻来覆去都是同一件事，过去几十年明明每一天都在反复发生，为什么还能成为头条新闻？为什么你们都要在我面前装外宾？
说了这么多，你终于知道我眼中的“正常”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了。
中国人是一个非常聪明且努力的民族，所以我相信这片土地一定可以成为一个正常的现代国家，只是这个过程会非常漫长而痛苦。因为无数的社会单元之间以及个人单元之间，都因为边界缺失太久而互相粘连渗透，如同连体婴儿一样，皮肤、血管和骨头都已经慢慢长在一起了，想要边界分明就要实施无数的分离手术，面临巨额的手术费以及极高的死亡率。基于近几年的现实和趋势，我判断在我60岁之前应该是搞不定了。
当我想清楚这个道理后，2018年底我就决定了去加拿大。出来之后最大的感受就是边界好清晰哇，简直是久旱逢甘霖。我不想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敢逼我做，甚至连暗示都是违法的；我的家就是我的坚固堡垒，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我而不承担法律后果；政府部门完全清楚自己的角色和界限，就是我们花钱养着干活、而不是给人添乱的；邻里之间要是出现分歧，根本不用看谁家人多势众嗓门大，双方在各种情况下的权利义务都在法律里定义好了，精确到毫米。这个话题以后再单独发文细说。
很多人以为我是因为新冠原因才出国的，其实那时候连新冠的影子都没有。2021 年之后，经常看到有人吐槽“封控期间这么乱糟糟，都想出国了”，我就特别想劝他们：中国最让我担心的问题，真的跟疫情一毛钱关系都没有，如果你只是不爽这些封控期间的小事，而看不到背后的本质，那说明最适合你的还是待在中国。
如果你跟我一样对边界非常敏感，那么我想告诉你，也许你在中国属于少数的另类，但是世界上将近 80 亿人口，我所去过的大部分国家的国民都已具备了成熟的边界意识，所以站在地球的角度来看，你我才是大多数，你我才是主流。
对于其它类型的人，这篇文章可能会引发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：
第一种人，可能会说“你说的边界，不就是小资产阶级的冷漠和自私自利么，我们中国就是这种温情四射的社会主义大家庭文化，不需要改变”。对于这种说法，我不愿意花任何时间去辩驳，只能真诚地祝他们后半生好运，唯一的小小请求是：你喜欢温情四射是你的权利，但如果有人不想跟你一起四射，请不要逼着他们射，谢谢。
第二种人，可能会说“我认同你的观点，但是这个问题历史悠久、过于顽固，没什么办法”。其实我出国前也是一样的感受，没能力改变环境，那就先试着换个环境；如果没能力换环境，那就先从自身做起，尊重每一个人的需求、隐私和尊严，教育孩子也要尊重别人的边界；如果你的工作要求你必须去干扰别人的私人空间，那么执行的时候枪口请抬高一寸，能敷衍的地方就敷衍过去，你对每一层边界的保护，都在为一个更好的中国添砖加瓦。
我信任人类的集体智慧，尽管总会有短期波折，但文明进步的趋势是无法阻挡的。
最终，这只是个时间问题。